三个月光景,邦斯每天和许模克一起吃晚饭。第一,他先得把玩古董的钱克减八十法郎一月,因为在四十五法郎的饭钱之外,还得花三十五法郎买酒。第二,不论许模克多么体贴,不论他搬出多少德国式的笑话,老艺术家依然想着他早先吃饭的人家那些好菜,好咖啡,饭后酒,饭桌上的废话,虚伪的礼貌,同席的客人,东家长西家短的胡扯。一个人到了日薄西山的时候,要打破三十六年的习惯是办不到的。一百三十六法郎一桶的酒,斟在一个老饕的杯子里是淡薄得很的;所以邦斯每次举起杯子,总得想到别人家中的美酒而千舍不得,万舍不得。三个月未了,邦斯那颗敏感的心几乎为之破裂的痛苦,已经淡忘了,他只想着应酬场中的快意事儿,正如为女人着迷的老头儿痛惜一个几次三番不忠实的情妇。老音乐家虽然把刻骨铭心的苦闷尽量遮掩着,可是显而易见害着一种说不出的,从精神方面来的病。
要说明这个因破坏习惯而得来的相思病,只消把数不清的小事举一个例子就行,因为那些小事象铁甲衫上的钢丝一般紧裹着一个人的心。邦斯从前最大的快感,也就是吃白食的最高的享受,有一项是新鲜的刺激。女主人们为了要把饭局点缀得象酒席一样,往往很得意的添一盘精美的菜,教人吃的格外津津有味。邦斯就在念念不忘这种胃的享受。西卜太太有心卖弄,把饭菜预先报给他听,使邦斯的生活完全没有了周期的刺激。他的夜饭谈不上新鲜的感觉,再没有我们祖母时代所谓盖着碟子端出来的菜!这就不是许模克所能了解的了。而邦斯为了面子攸关,也不敢说出他的苦处。可是世界上要有什么比怀才不遇更可悲的事,那就是无人了解的肚子了。一般人夸张失恋的悲剧,其实心灵的需要爱情并非真正的需要;因为没有人爱我们,我们可以爱上帝,他是不吝施舍的。至于口腹的苦闷,那又有什么痛苦可以相比?人不是第一要生活吗?邦斯不胜遗憾的想念某些鸡蛋乳脂,那简直是美丽的诗歌!某些白沙司,简直是杰作!某些鲜菌烧野味,简直是心肝宝贝!而更了不起的是唯独在巴黎才吃得到的有名的莱茵鲤鱼,加的又是多精致的作料!有些日子,邦斯想到包比诺伯爵府上的厨娘,不由得叫一声:“噢!莎菲!”过路人听了以为这好人在想他的情妇,哪知他想的东西比情妇还名贵得多,原来是一盘肥美的鲤鱼!沙司缸里盛着鲜明的沙司,舔在舌头上浓酽酽的,真有资格得蒙底翁奖金!过去那些名菜的回忆,使乐队指挥消瘦了很多,他害上了口腹的相思病。